《大雪之后》 第十六章 书生与女侠 下 免费试读
雪还在飘着，仿若是阔别了一年的老友，纷纷扬扬投入春神湖中，船蓬上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雪。船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，老人家本在岸边笼着袖子跑跑跳跳取暖，被告知要去回头亭时脸色略有作难，但当接过红梅递上来的一吊小钱，屁颠屁颠地解缆绳，随后很是热心地扶着主顾们上船，随后一边呵着手，一边缓缓摇着浆，梧桐和红梅则用火折和小厨房带出的木屑发着小炉子。
到了姥山的码头，梧桐又给了船家不多不少一吊钱，正要吩咐他在此等候，赵炔却笑着邀请老伯一同去喝杯热酒，船家犹豫再三，许是赵炔的笑脸太容易让人亲近，也从船上拿下自己的酒葫芦，跟着三人登岸，走向春神湖盛景——回望亭。
传闻中，“已故北凉王”徐凤年还是世子之时，带着后来将星云集的凤字营和重出江湖的李老剑神，鲜衣怒马游历中原，登上姥山初见了年方二八的王初冬，二人夜游春神湖私定终身，世子登船离开姥山赶赴武帝城时，久久回望亭中丽影，回望亭因此得名，也是中原万千少女的“朝圣之地”，春游时节，此亭莺莺燕燕好不热闹。
梧桐与红梅已经麻利地扫净了亭子，铺开毛毡，架起了火炉，温上了绿蚁酒，再打开食盒戏法一般端出一盘盘小菜，把船家看得眼睛直发愣。
赵炔提着灯笼来到亭口，举高了些，“亭立山下，俨初冬载扁舟，雅称雨奇晴好。”看罢上联，他揣度了一番，这才挪步去看下联，“席开湖面，恍世子游广陵，偏宜月白风清。”
两个丫鬟都学过些诗词，此时不禁露出艳羡的神情，梧桐双手捧着心口，眼泛桃花，“那北凉王爷与王大家，真是一双璧人啊。我什么时候……”
红梅白了她一眼，用葱指使劲戳了一下梧桐的额头，“傻丫头又在这儿痴人说梦。”
梧桐嘟着嘴回瞥了一眼红梅，嘟囔道：“想想都不行……”
赵炔笑着看着两个丫鬟嬉闹，走上亭子提起那壶已然温热的绿蚁，给四人都倒上一碗，笑着说道：“亏得王大家遇见了良缘佳配，若是孤苦一生，把那楚飘飘和南宫柳絮一个写进尼姑庵，一个写得郁郁而终，那该是怎样的情形？”说罢喝了一口绿蚁，不由咋舌，可真辣！
“若是这样，《头场雪》跳脱出俗气，才堪堪入中乘。”船家端起碗抿了口酒，小声嘀咕了一声。
“若是那样，若柳飘飘真效法出家，梧桐这丫头肯定三天三夜不吃饭。”红梅捂着嘴调笑道。
“哼，海棠投河的时候，红梅姐姐不也哭了好久！”
“谁跟你说的？”红梅没料想梧桐在这儿等着她，大惊失色。
“我亲眼看见的，你以为我睡着了吧？哈哈哈……”
“死丫头，看我不撕烂你的嘴！”两个丫鬟全然忘了添碳添酒，只顾在亭子里追逐打闹。
赵炔无奈地摇了摇头，举起碗敬了敬老伯，喝下小半碗绿蚁。
“公子年庚不大，不想酒量还不小。”老翁也端起碗来，一口绿蚁穿喉而过，老伯的面色也红润不少。
“家中长辈便好此酒，算是家传。”
“哦呵呵，大冬天的喝碗绿蚁确是赛过琼浆玉露嘞。”老伯捋了捋胡子，笑呵呵说道，心想这公子哥果然门楣不显，家中竟然好此烈酒，想来是北方军中捞着点军功的杂号将军。
“是呀，此酒烧肠，喝了周身都是暖暖的。”赵炔顺着老伯的话应了一句。
两个丫鬟嬉笑间将东边柱子上的那副对联撞落，梧桐捡起那木板正要挂回去，“咦，这上面有两行字。”说完摸了摸柱子，就着火光想要看清楚。
赵炔起身提起灯笼一瞧，梧桐断断续续地读着：“四-季-笙-歌，尚-有-穷-民-悲-夜-月。”
“六桥花柳，浑无隙地种桑麻。”赵炔很快地念出了下一句。
“胡-朝，诶，公子，这人叫胡朝。”
“如今四海升平，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，敢写的这等晦气的偶句。”红梅悻悻说道。
“此诗不是写离阳的，应该是在写当年走到尽头的大楚。”赵炔皱着眉头说道。
“小姑娘们没经历过那年代，我大楚在一代人之间由盛而衰，这幅对联所描述的乱象，那可都是真真切切的。”
“在不叫回头亭时，这亭子有另一个名字。”赵炔缓缓说着。
“确实。”老伯喝了一口酒，应了一声。
“那以前叫什么呀？”梧桐天真地看向老伯，“记不清咯……”梧桐听了撇了撇嘴，也不是很失望。
“叫纵身亭。”赵炔仿佛随口一提，那老翁露出一丝惊慌，眼神不再混浊，锐利地扫了一眼赵炔。
赵炔一切尽收眼底，心中闪过一丝诧异，也有些庆幸，笑着说道：“大楚隐相——胡槐，被政敌排挤出中枢之后，就隐居在姥山，神凰城城破之日，胡老太爷从姥山纵身一跃，投入这春神湖中。文臣忠烈，大抵不过如此。”
老翁闭目，神情复杂，像是不愿回想，又追思无限。良久，洒然一笑，自己给自个儿倒上一碗酒，闭口不言。
忽而赵炔抖出一句“厥词”，“这两句匠气十足，批判世风荒淫无度也批得如此风度翩翩，不好。”
“哼。”那老翁冷哼一声，“公子以为何诗好呀？”
“前朝杜工部有诗云，‘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’，直抒己见，最是打人。”
老翁沉默了一会儿，愤愤道：“谁又去与那诗史比笔力！”
赵炔一愣，哈哈大笑，两个丫鬟被二人弄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。赵炔端起碗，执晚辈礼敬酒：“小子遍观这一亭的风月呻吟，恐怕都比不了这一声叹息！”
老伯无声饮尽杯中绿蚁，苦笑着说：“公子酒也请了，礼数倒也周全，什么时候绑胡老儿去见官？”
“不急。”赵炔放下碗，“小子读书时尚有几个问题。还请先生解惑。”
胡朝抓起三两茴香豆丢入口中，“知无不言。”
“人言李密与胡槐不睦……”
“此二人互为师友，虽有政见不和，亦都是君子之争。”
“传闻胡槐极力反对分军权给曹官子……”
“曹长卿只是区区一个棋待诏，祖父又如何去相信他能统驭傲气冲天的楚军，就像赵长陵选择陈芝豹而非徐凤年，只有时间才会判断对错罢了。”
“西楚复国……”
“一个丫头，一个老朽，一个痴人，一群蠹虫……曹长卿为了一人执念，把大楚这些年积蓄的大势通通挥霍，不可谓不是千古罪人，最后只身北上，或许也认为自己错了吧。”
说话间只见亭外飞来一剑，一女子横剑于二人之间，柳眉微挑，“胡老伯住在这春神湖几十年，没碍着官府什么事吧？”
半山，正在偷偷看童山泉练刀的江斧丁收回了视线，瞟了一眼脚下的回望亭，见赵炔应无大碍，又继续看那世间罕见的雪中悍刀行。
“姑娘误会了。”赵炔歉意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姑娘，目光便不做停留，越过她直视那个佝偻的身形，“胡先生可还有经世之心？”
“自小纨绔，没那豪情壮志。”
赵炔不甘心，“先生难道不想重现大楚昔日繁华？”
“广陵道有一人，名曰裴穗，比起胡朝更堪大任，小老儿乐得安贫终老。”说完胡朝向着赵炔一拱手，“公子且去施展抱负，老儿等着看太平盛世。”
赵炔一辑，感到整个姥山压在肩上，“定不让先生再写出此等绝望的偶句！”
尉迟渎珠霎时尬得小脸羞红，自己本是上山练剑路过回望亭，见有人对坐饮酒，便驻足听了小会儿，不料那小子要抓胡老伯，女侠只好“拔剑”相助了……
站在二人之间，这才认清两位侍女是梧桐与红梅，那这位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，正是方才那段引人入胜的箫声的主人，自己怎么给他留了这么个莽撞的印象？！尉迟渎珠恼得恨不得狠狠跺上两脚。
“女侠能帮我刻上几个字？”赵炔笑着指着还没挂上木牌的柱子。
尉迟渎珠木然地点点头。
“横楣盈栋，满亭脂粉，安得一炬？”
尉迟渎珠看着少年熠熠眼神，运剑作笔，在胡朝诗句旁边，挥剑刻下那英气横生的十二个字。
尉迟渎珠想写个落款，回头问道，“公子叫什么？”
赵炔将随身带着的《头场雪》轻轻丢进温酒的小炉之中，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坦坦翁为自己取的真名，两个真真切切刻在皇家玉碟上的字——“赵珏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