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师兄平日里的性子似乎甚为凉薄，也不愿与人多说话，这会和我交代这么多事，又想起之前在法场的种种，心下不觉一暖。若我是男儿身，当与师兄称兄道弟，把酒言欢；如今是女子，却不敢亲昵过分，对他也不知该作何言语。
这不男不女的状态，既不敢谈友情，更遑及其他。
“梦璃，如果要去见凌羽，趁着师傅和慕容翎的人争斗，正是动身的时候。”
大师兄的话是直接把走与不走的选择摆在了我面前，经历了这之前的种种，我一时也没了主意，短暂的沉默以后，肌肤上突然有了点滴凉意，抬头时已然细雨霏霏，天地间如同披上一帘微卷的薄纱。而薄纱之中，似乎还有雪般飞舞的白羽，然而定睛一看，却是满天的白翎箭。
白翎箭乃是镇南王禁卫军所惯用，若是如此，师傅他们如今的形势便更不利了，不仅要应对虎贲三营，还得时刻提防如狼似虎的禁卫军，料想这慕容翎一早肯定就安排王府禁卫埋伏在此，等待着神机营与断鸿坞鹬蚌相争，以便增援。哎，谁叫我把他的智力值设定得那么高呢？
尽管已经被大师兄带离营地，双方交战时的刀剑兵戈交伐声，战鼓鸣锣声，士兵的打杀哀嚎声，依旧隐约可闻。
风摇竹摆，细雨微斜，青衫下摆已被濡湿，我一个女儿身，在这荒郊野岭，听从大师兄的话，只要东行五里去见凌羽师兄，倒像是最明智的决定。
然后呢？然后我就干脆屈就做了凌羽师兄的贤妻良母，为他生儿育女？这样不男不女的身份，我不可能理解爱情，我能相信的，只有自己。
如果我是以男子的身份穿越回这里，或许我会有那些少年意气的英雄主义，渴望纵横沙场，制霸天下，如今是女子，便不该如此吗？女儿身为什么就不能牢牢握住自己的命运，而要依附于人？
我若是随了师傅渡江北去，结果也许仍然殊未可料，我现在知道的，只有师傅说的那句——“只有跟着我你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。”
况且我又何尝不想去大虞的都城邺城一睹自己笔下的繁华壮丽，何尝不愿与这个国家最有风流才气的文人雅士吟诗作对，赏花听雨，甚至，我想到了自己的能力：我可以帮助师傅，帮助慕容鹄改变失败的宿命，他的文臣中哪些不堪大用，他的武将中哪些生有反骨我都一一知晓，而我，也才能从中得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资本。
火炮声，箭鸣声，绝望的哀嚎声在触手可及的远方愈演愈烈。
“大师兄，你真的不管师傅了吗？”
“师妹，我带你倒这里来，也是受凌羽之托，你要想回师傅那里去，我不会拦你。”
提到师傅，松溪的眉宇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，似古松间的溪流，变得冷潋凉薄，一句话便将漠然的自由交付于我，之前对我的牵记关照顷刻间便烟消云散，现在，似乎所有的决定，都只是我自己的事了。
我已经决心去找师傅，刚走了几步，再转眼看大师兄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，不熟路径的我只好顺流而东，沿着离水往刀剑喧嚣处踽踽独行，不久身后却传来渐行渐近的竹篙划水声，回首，一个老渔夫正划着渔船近岸，而船上，青衫女子负手而立，颇有林下风气。
女子正是师姐雁奴。
“梦璃，你真就忍心离开我和师傅？”还未上岸，师姐便高声质问我。
“我……大师兄说……”正犹豫该不该在师姐面前说大师兄那番话，师姐却未卜先知般打断我，“你大师兄刘松溪如今已是断鸿坞的叛徒，他对你说了什么，都不过离间你和师傅而已，师傅叫我一定带话给你。”话到一半师姐又停住。
上得岸来，才附于我身旁，低声耳语，“师傅说北去以后会给梦璃你男子一般的地位和自由。”
我没有一下就应下来，反而继续诘难道：“师姐别说笑了，自古便是男尊女卑，即便为留住我，也不用找这般骗小孩子的借口。”
师姐见我满脸不以为然的笑，正色道：“师傅从来不会食言，何况你凌羽师兄也在我劝说下回去帮师傅御敌，你大师兄的话便更不足以信。”
“凌羽师兄回去了？”声如蚊蚋，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是在问师姐抑或是自言自语。师傅一句便切中了我的要害，我想要自由，想要力量，而凌羽师兄这会如果真回去了，那大师兄之前的话……难道真是离间之计？
“我们乘渔船摆渡过白马港以避人耳目，刘牧之将军的战舰已经在那里准备接应，这会六旗弟子拖住了虎贲营和禁卫军，相信师傅也会很快赶到，”师姐的语气就像我答应了她一样，“师妹，刘松溪以前为了苏篁翎那个妖女伤害了你多少次，为什么你还要信他的话，现如今，他怕已经投了慕容翎去了。”
大师兄为了苏篁翎伤害我？这样说来，莫非以前我喜欢大师兄还被甩了？可是他不说是自己和师姐青梅竹马惨被师傅拆散？现在又冒出个苏篁翎，原来小说里可是设计的慕容兄弟两为争她你死我活……
莫名其妙多出的这个断鸿坞，把我的剧情全搞乱了啊！
等等，还有刘牧之这个名字，感觉好熟悉，我记得大虞内战后期，他作为冀州太守，把守着京师的屏障，最后面对慕容翎大军压境，开关投降，致使慕容鹄再也无力抵抗，成为板上之俎，任人鱼肉。
现在接应我们的人是他？若说现在南北政权实力不相伯仲之时，他还会否有反意倒为可知，只是这样的人，始终不让人放心啊。
和师姐这一路，船行极慢，仿佛郊游赏景，心有疑惑，却只对我讲，师傅交代如此，为的是躲过镇南王探子的耳目。
在白马港终于看到了刘牧之的楼船舰队，果真宏伟非常，寻常楼船在我看来已经很不可思议，木质结构的造船技艺能达到这般地步，即使拿到现代，也可让不少造船厂汗颜。
而如今这样的楼船少说也有十来余艘，其间夹杂着的护卫小舰更是数不胜数。神机营和内堂弟子已经撤上楼船，六旗弟子却被虎贲营和禁卫军死死缠住，不得脱身，本身擅长远距离作战的神机营和炮舰也因为敌我难分而不得开火。
沿绳索上得甲板，师傅和众内堂弟子已在上面，只见得他们青衫上满是血迹，眼睛里也多有厮杀后还未消退的红翳，见我和师姐来了，师傅也没有顾及与我说话，另一边刘将军着满身红甲，大步向师傅走来，站在师傅边上面有难色却没有说话，只剩厚重盔甲甲胄间碰撞的声音。
挤满人的甲板如同空无一人般寂静无声，甚至能听得出来谁因为刚刚的拼杀气息不稳，谁的脚步移动了一星半点，师傅不知道为什么为难着，他没有皱眉，没有躁动不安，却让人觉得他脸上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死寂沉郁。
大概因为气息，僵死的气息，让平日云淡风轻的奇秀清骨变得死水一般。
“刘将军，下令吧。”似是不愿，似是不忍，师傅终是如斯妥协。
断鸿坞的弟子们齐齐低下了头，早已列队待发的红夷大炮如雄狮咆哮，不辨敌友地怒吼着向虎贲营、禁卫军和六旗弟子轰去，一时间战场中人仰马翻，稍近炮弹爆裂处便尸骨不存。
一轮炮毕，神机营的火矢连弩接上，纵是再英勇的将军也只能在这炮箭暂避锋芒。趁着敌人退去，有幸生还的六旗弟子才得以搭上渡江的末班车，但剩下的人，其实已寥寥无几。
师傅预想慕容翎的大军肯定正在赶来的途中，若不是他不战而降，神机营和断鸿坞都没有消耗，让慕容翎的精锐无法形成优势兵力，怕也难以争取到撤退的时间。
给刘牧之讲明这层道理后，舰队火速起航，再不敢有丝毫停留，毕竟区区一个舰队，面对镇南王的正规军，定然是飞蛾扑火。
舰队起航，环顾内堂弟子，我却没有看见凌羽的踪影。
凌羽呢？师姐不是说凌羽回来了吗？难道我又被骗了？
几乎是在一瞬间，我抓住了师姐的衣衫，质问凌羽师兄的行踪。
“或许是在舱底，那里随军的大夫在给受伤的六旗弟子疗伤，如果他没有死。”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。
“内堂弟子不是提前就撤上船了吗？”
“是凌羽自己要去的。”
我不想再和师姐多说一句话，她变得越来越陌生，眼中似乎除了师父便再无旁人，这种淡漠，实在让人不爽。
没有心思再想其他，我只想见到活着的凌羽，即便我不可能和凌羽有男女之情，但我清楚的知道，在这个世界，或许会真心爱护我的人，也就只有他而已。
**和哀嚎从舱底传出。
还未入其中便能闻到苦郁的药味，十几个大夫和不少学徒模样的少年正手忙脚乱，想见凌羽心切，横冲直撞，却每每惹人呵斥。
嘈杂的叫喊声、苦痛的**声、绷带撕裂的声音把我对凌羽的呼喊彻底淹没，在裹着白布、染着鲜血的人群中，我仿佛迷路一般。
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。
“梦璃……”凌羽的笑邪邪的，就像当日在监狱，他故意装作花和尚。
他的半边脸和左臂都用如绷带一样的白布缠着，我望着他，眼睛里已噙满泪水，他用右手抱住我，我倒像成为了那个被安慰的对象。
“以后成了独眼龙，师妹怕更不会喜欢我了，哈哈哈………”
